近日，父亲脾气有些异常，每次打电话，他都是三言两语就挂了，话语中还透着一股烦躁和怒气。问过母亲才知道，原来他“下岗”了，正在施工的工程队因为资金链断裂，部分工程搁置，工人上工也是零零散散。母亲不断絮叨：“都怪你爸心眼太善，人家包工头又没有赶他走，是他自己替人家忧心，觉得用不了两个管理人员，主动提出走的，你说这不是傻么？”我们都宽慰母亲：“既然工程进展不顺利，在那里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依照爸爸的脾气，他也不是赖着脸吃闲饭的人，自己提出来走还是好些。”之后的几天，父亲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忙活，修理水泵，修补地面，好像要把家里的物件都拾掇一遍。母亲瞅着他沉默的背影，丢下一句：“一刻也不闲着，就是那受罪的命！”父亲话很少，只在和外孙含混不清的咿呀对话中才稍稍有些话头。

　　有一天，我在屋里听见父亲在院子里打电话，声音很大，连连说：“好好，我收拾收拾东西就尽快赶过去，一定不会耽误了你们的工期。”不大一会儿，父亲挂了电话回屋略带兴奋地说：“我决定了，下山西，再干个把月，挣个过年钱。”我没有跟着高兴起来，山西，意味着路途遥远，冬天寒苦，生活艰难。早些年，为挣个高工资，父亲去过三次，回来都累得黑瘦。然而，现在不比原来，父亲都年近六十了，尽管他自诩身子骨与往年不差两样，但我知道那是他的精神头在支撑。我说：“还是在家歇着吧，别受那份罪了。”父亲摇摇头：“那哪行，离过年还有三四个月，耽误万把块钱呢。” 我苦笑着说：“你也真是越老越钱迷了。”父亲没接话。晚上，全家在一起商量，我们姐妹都不同意，叽喳了半天，母亲慢悠悠地接上话：“虽说你们姐妹三个都有工作，也都成家了，但你们的生活负担也不轻，我们怎么能开口向你们要养老钱呢？趁着你爸身体还行，再去慌张几个钱，家里的开销就顾上了，你们真有个困难啥的，还能帮衬一把。”父亲只在一旁连连说：“就是就是，我还不老，在家坐着，就真成老头儿了。”

　　第二天，母亲就开始拆洗被褥，缝补衣服，父亲那条专用军绿色褥子被晾晒在太阳下，颜色有些不匀称了，一块浅绿，一块灰白，母亲把脱落线头的被角拆掉，又细细地缝上新线。多年不用的编织袋提手部分也风化了，母亲撕下一块灰色的围裙布，带上老花镜，缝在编织袋的封口两边，远远看去，像是一件有创意的工艺品，我们直夸母亲的手艺高超。我用手机查了山西柳林县的天气情况，比家里气温低六七度。

　　父亲启程的那天，是雨后天晴，天空蓝得清澈，空气凉凉的，很舒适。父亲说，到那边呆得时间短，就不换新手机号了，没事就发个短信报报平安，打长途太贵。母亲揶揄他：“这样你就能不听我的唠叨，只和你的女儿们说话就行了。”

　　当天上午十点坐大巴出发，晚上七点到工地，父亲发过来短信：“一切顺利，正在吃饭，家里放心。”过了两天，我发短信问他的近况，父亲回复说：“老爹回答你三个问题：1、这里气温现在和家里差不多，2、工作顺利没什么困难，3、面条新馍吃得饱”。我暗暗称道父亲的条理性很强。

　　有天晚上9点多，我正要休息，父亲的短信来了，“我在计算弧度、角度，很老练。平时多学就是好，知识真是财富宝”。我的困劲顿时一扫而光，真心佩服父亲“活到老，学到老”的韧劲儿，回短信道：“老爸精神真得夸，光阴宝贵要紧抓，知识无尽学无涯，保持劲头最可嘉。”

　　前几日，家中下雨，天气又凉了一层，我问他在那边冷不冷，晚上，看到短信：“我这里一切正常，多年的民工生活早已习惯了。” “习惯”意味着冬冷夏热的简易房，破旧单薄的衣裳，萝卜咸菜配稀饭，一天十二三个小时的劳动量，一干就是四十年。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幅熟悉的画面：春节将至，我和姐姐妹妹眼巴巴地盼着父亲回家，一个又一个失望的等待过去，我们哈欠连天地昏昏睡去，朦胧中，好像屋里很亮，听到母亲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还有收拾东西的窸窣声，努力睁开眼，哇，是父亲回家了！顿时，一个骨碌爬起来，喊姐姐，叫妹妹，扒拉提包，把东西铺满床，把带着父亲体温的钞票一张张排开，好阔气啊，年，就真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