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春分,天气回暖。突然特别有一份想把《吾国与吾民》回忆一番的心绪。
这本书是年前读完的。那是一段心有所属、情有所依的难忘时光。至最终合上书页后,仍思绪连连,难以停息。但忙着过年,加之还有另一本书催着要还,便舍之艰难地把它收了起来。直到今天,诸事已毕,又想起与它尚有一段心缘未了。捧书再来翻看,便邂逅了老友一般,亲切啊,亲热啊,感叹啊,真有些情难自禁,百感交集!于是捧书如珍,从封面到封底,从自序到评介,细细地又翻了一遍,对自己当时注下的每一个拼音,画出的每一个标记,写下的每一点评语都凝神细思,反复回味,不忍释卷。
回想起来,以为第一遍阅读只是凭着一股激情,只是因了林语堂先生幽默风趣的语言而痴迷,今日才知此书的魅力绝不止于语言那么简单了,似乎也不止于林先生的知识广博可以概括;不止于他书写的内容都是吾们日常所见,故深有同感;也不止于他对吾民生活的洞察至深透,刻画之鲜活。是的,远不止这些!今天再顾之后,我始发觉撼动我心的是那一页一行、一字一句间所蕴藏着的拳拳赤子心和浓浓民族爱。
林先生之爱是浓烈的,概言之,可以说是对民族文化的深刻体味,全盘接受,引以为豪,主动推介,有效推广。须知,这其中的每一点做起来都不容易,需要过人的智慧、学识、勇气和担当!
深刻体味是因其爱之真。真即知其本真。什么是中华文明?什么是民族文化?正如林先生所言,“中国实为现实世界一最大‘不可思议’,有一最大令人迷惘之因素,缘由倒非仅仅因为她年龄之高与境域之广。中国在现存国家中年龄最高,而且保持着赓续一贯的固有文化;她挟有世界最多的人口,曾经是雄视全球的强大帝国,是异民族的战胜者。可是,今日她无疑是地球上最糟乱最失败的国家。地域大,人口多,历史久,且现状与历史差距极大。该如何认识、如何评价她?”所以,该怎样去了解、去把握她便已是一个大大的问题。林先生选择从中国人日常的行为方式、思维模式,民众的德行、心灵理想出发,详尽观察,认真思考;又从妇女生活、社会和政治生活、文学生活、艺术家生活及生活的艺术等具体范围入手,由表及里,条分缕析,高度概括兼辅之以具体实例,把“吾国与吾民”的基本形象做了全面而深入的摹画,勾勒出一幅中国国民总体大写意图。这种功力,这种极具刻画力的手法殊非常人可及。在本书中,这种大写意加小工笔的表现方式背后,清晰地透视出作者所作功课之足,所下功夫之大。从地理气候、历史变迁、民族融合、政治社会等宏观识见,到具体的人物事件、特色创作、诗画书法、房屋建筑、日常娱乐、居室庭院、饮食衣着,无不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述。其知识量之大、视野之宽、涉猎之广、见解之深实实令人叹服,其对中华文化了解之全之深之细之准叫人拍案称绝。这种全面深入的了解就是爱的基础,用心观察就是一个学者对中华文化真爱的初心。
全面接受盖因其爱之切。切即护之情切。林先生广泛收集的中国味道并非全部令人心仪,其中固有许多让人得意处,但也不乏糟粕、糠秕,甚至可称“恶习”,但林先生一不避讳,二无贬低,坦陈这些现象,用淡淡闲聊的语气将其铺叙出来,似乎只为还原一个事实。比如讲到中国人的“圆熟”,他说,中华民族的德行中有几种可概括为圆熟,像老滑俏皮、知足、保守、忍耐等,是消极的品性,甚至是一种恶行。它们以静止和固化为特征,缺乏进取、活跃、罗曼蒂克与争胜精神。批评之后,他却又为之开脱道,一个老大民族的古老文化,才知道人生的真价值,而不复虚劳以争取不可到达之目的。并进行深入分析曰,所谓圆熟,是一种特殊环境的产物,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性格特质,“如美国人,他们粗率而有力的言语能够冲散一个教职员会议,只因他们缺乏东方人的优点:柔和的圆熟性。”并且深究出“圆熟”的制度成因,并“非自书本中得来,而是出自社会环境。”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中国社会的特质,即“稳妥”与“圆融”。另一个例子,比如“缠足的习俗”,将其兴起、推行、演进的过程一一呈现,并揭示出背后的推动力量,也不乏女性们自我追逐名利的心理。因为此习俗下,既有相当的反对与抨击者,也存巨量坚决不肯屈就的“大脚妇女”,原貌呈现了这一“恶俗”的本来面目。末了,林先生仍客观评价道,其实国外也有类似行为,如俄罗斯舞队中的足尖舞,是肉体痛苦造成美的另一模型,然此种模式被“美其名曰艺术”。
引以为豪慨因其爱之浓。浓即深陷其中。这一点在书中随时可见,于娓娓叙述、淡淡描绘间略一驻足,便可信手拈来。在导言中,作者感叹:“侧身乎叛乱战祸之间,围绕着贫困的儿孙,愉快而龙钟老态的中国,闲逸地吮啜着清茶,微微笑着。在她的浅浅笑窝之中,我偶尔瞥见她那绝无仅有的懒于改革的惰性和别具风味的高傲的保守性。”但,“惰性乎?高傲乎?倒也不甚清楚。不过在她的心灵上,好像狙伏着某种老犬之机警。就是这种机警,便玄妙的动人。何等玄妙的高龄的心灵啊!”这是他总括的心仪与自豪,具体到一个小点,一个细节,在轻松自如的描述中就会邂逅作者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喜爱和崇拜。他描绘中国人对诗词的热爱,认为“诗很可成为中国人的宗教”,“吾几将不信,中国人倘没有他们的诗,还能生存迄于今日否?”他无比欣赏中国诗词,认为它们“简约、抑扬、写意”,并于其中不吝笔墨列举出了大量实例,堪称一小型诗词盛宴。他醉心中国书法,认为“欣赏中国书法,意义在于忘言之境,”赞叹“中国毛笔,最具传达韵律变动形式之特殊效能。”他沉迷于中国的生活方式之美,连中国人的睡眠,其也借李笠翁之手把它美化成了一种艺术,并且断言“待人们懂得此中‘手倦抛书午梦长’之意境时,人们才不愧以文明自负”。凡此种种,对中国的绘画、建筑、日常娱乐、饮食着装等均充溢着浓浓的赞美之情,对中国文化的韵味感佩不已。
主动推介是因其爱之烈。烈即热烈勇敢。喜爱人人皆会,欣赏也个个都能,但向外主动推介中国文化者则少之又少,其一缘于其博大精深推介不易,其二便是作者所处的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本书成书于1930年左右,其时正值国内兵荒马乱、狼奔豕突之际,神州大地,硝烟弥漫,东西文化,交流碰撞。中国知识青年成长于大变革的社会环境之中,新时代各种学说乘时而兴。当值青年昏乱迷茫,不知道怎样自存于自己的国家里头,纷纷选择留学外洋,以至虚化了自己的民族文化。他们甚至痛心疾首地承认中国落伍,中国守旧,无端狂热地崇拜西洋文明,故所有思考者均眼睛向外,期望发现一种“仙丹灵药”来救治“烂至根部的中国”。在这种情况下,向内引进外国文化者多,去正视、关注中华文明而主动向外推介者寥寥,而林先生则是这为数不多者之中的佼佼者。正如本书序言中所说,“可喜尚有少数作家例外,他们的精神伟大足以保持其清醒而不致迷茫于时代的纷扰中。”
推介有道更因其爱之智。智即理智睿智。认识了解中国文化不易,在当时背景下向外推介不易,而有效的推介,要想推介的好,能对西方人的口味,让他们读懂、爱读,并由此正确看待中国文化以至对中国文化生出向往,恐怕就更加不易了。所幸,林先生恰可担此重任。他学贯中西,中英文写作文笔俱佳。他以对中华文明的深透了解,加之对欧美文学作品的广泛涉猎,对西洋文化的深刻认识以及对欧美青年时尚趣味的娴熟把控,使得他的作品充满了可读性,其语言之风趣幽默、节奏明快、选材典型、比较恰切,特别善用当时欧美文化中的著名人物、热点事件及众所周知的习俗来解释说明中国文化现象理解中的难点问题,林先生信手拈来,比喻妥帖,效果奇佳。故作品一经出版,便引得读者追捧不已,发行量不断创出新高。在美国一度刮起了“中国风”,受到当地许多学者,尤其是汉学者的一致好评。美国著名作家、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在序言中赞许地写道:“他历代积累的学识足以观察人生的本来面目,其聪敏足以了解自己的文化,更能了解别人的文化,其智慧足以选择他原来固有的纯粹真实的事物。这本书满足了我们一切热望的要求,它是历来有关中国的著作中最忠实、最瑰丽、最完备的一部。”这本书原著以英文写成,它的成功也使作者成为了第一位以英文书写而扬名海外的中国作家。
今日读之,林先生的“拳拳赤子心、浓浓民族爱”将近一个世纪后并未有丝毫消亡,反而更加深沉、浓烈。读过此书,不仅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及国民性格有了全面深刻的了解,而且对中华文明孕育出的优秀儿女敬佩不已。正是这样一代代有知识有情怀的炎黄子孙,使得中华文明大河奔流不息,绵亘不辍,源远流长。林先生的大爱没有轰轰烈烈的呐喊和热血沸腾的呼号,而是以一种近乎宁静的语调,像在茶馆里闲叙,又似在深林里独语,如一首恬静而又不失活泼的小夜曲向人娓娓道来。他不苛求人们赞美,也不屑于有人批驳,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只想发表我自己的意见,这是我经过长时间的苦思和自省所收获的。我不欲与人辩论,亦不欲证定我的各项论题,任何苟有持相反论旨者,吾准备随时为他提供便利。”
为什么可以淡定如初?为什么可以平铺直叙?他终于再版序中做了解释,“我完全能够坦白地直陈一切,因为我心中的祖国,内省而无疚。她无愧于人。我可以把她的一切公之于众,因为我对她永抱希望。中国本身比那些所谓爱国者的喧嚣要伟大得多,无需任何人来为她做一番美化。即使偶有不堪,她也会再次调整自我归于安定和平静,一如她历史所有过往中的那样。”至此,这颗心、这份爱被表达得淋漓尽致,明明白白,亮亮堂堂,如日如月。